疫情冲击下的日本经济及其复苏前景
摘要:在中美博弈长期化、地缘政治局势复杂化的形势下,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的突发和扩散,给世界经济造成严重冲击,日本亦难独善其身。2020年上半年,日本经济连续两个季度陷入负增长,尤其第二季度出现战后以来的最大跌幅。第三季度,受国内防疫措施放宽、经济刺激政策显效等因素影响,日本经济大幅反弹,实际gdp环比增长5.3%,但无法扭转全年经济下滑、内需外需双下降的局面。在国际经贸环境恶化的情况下,日本对华贸易却显现出强劲韧性,凸显了中日两国经贸合作的必要性和重要性。随着疫情应对措施加码、疫苗接种范围逐渐扩大、疫情常态化下人们的适应性增强,以及数字化的快速发展,日本经济将走向复苏。
关键词:新冠肺炎疫情 日本经济 民间消费 外部需求 对华贸易
本文作者:中国社会科学院日本研究所研究员
进入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突如其来并迅速蔓延。随着各国和地区防控措施不断升级,物流不畅,全球产业链供应链遭受重创。众多经济体的生产、消费下降,失业人员激增,经济贸易活动显著放缓,世界经济陷入衰退。在此形势下,日本对外经贸往来以及国内经济受到严重冲击,经济大幅下滑,其疫后经济复苏及未来经济前景受到关注。
一、疫前日本经济发展状况
在特朗普政府对华挑起贸易摩擦、国际市场环境趋紧、日本国内自然灾害频发等情况下,2018年日本民间消费和企业设备投资波动不稳,出口增长放缓,全年经济在起伏中增长0.3%。面对低迷的经济形势,日本政府将原定于2020年度实现的财政重建目标推迟至2025年度。
进入2019年,前三个季度日本经济持续增长。第一季度,在企业设备投资下降、民间消费疲弱的情况下,外需、民间住宅投资拉动日本实际gdp环比增长0.6%。第二季度,民间消费、企业设备投资、政府消费分别增长0.5%、0.9%和1.5%,支撑日本经济实现0.5%的增长。第三季度,民间消费、企业设备投资、政府消费、民间住宅投资分别增长0.4%、0.2%、0.7%和1.2%,外需成为拖累日本经济的主要因素,当季出现零增长。第四季度,受提高消费税率到10%以及台风等自然灾害的影响,日本内需明显萎缩,其中民间消费支出下降2.9%,企业设备投资减少4.8%,民间住宅投资下降2.3%,实际gdp出现1.9%的负增长。从全年情况来看,日本实际gdp增长0.7%,低于之前的预期,并呈现出前高后低、季度性依次递减的特点,内需成为阻止经济下滑的支撑点。
在原材料、人工费上涨以及消费税率提高等因素的推动下,2019年日本核心消费者物价指数上升0.6%,至此已连续三年保持升势,但涨幅比2018年收窄了0.3%,这主要是受到原油价格、通信费下降及10月份幼儿教育免费化措施落实等因素的影响。日本股市全年在震荡波动中上行,2019年末日经平均股价回升到23000点以上。国内企业破产数量为8383件,是日本“泡沫经济”崩溃后仅高于2018年8235件的第二低点。在不确定性增多的形势下,作为避险资产的日元汇率相对稳定,徘徊在1美元兑110日元左右的水平上。随着人口日益少子老龄化,劳动力短缺现象加剧,2019年日本失业率为2.4%的较低水平。
从外需方面看,疫情暴发前已现疲态。在中美贸易摩擦升级、地缘政治风险增大的情况下,2019年美国经济增速减缓,下半年美联储三次降息。中国经济增幅呈季度性递减,内需不足,外需走弱。约占世界经济四成的美国与中国的经济增速趋缓,给世界经济带来下行压力,引发市场悲观情绪,主要国际机构纷纷下调世界贸易和世界经济增长预期。2019年10月,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将当年世界经济增长预期调降至 3%,为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以后的最低值。
由于日本与美国、中国两个世界经济大国之间的经贸关系十分密切,中美摩擦持续,外部环境恶化,势必影响日本对外经贸发展。同时,日本与韩国摩擦不断,韩国民众抵制日货,对日进口减少,韩国对日贸易逆差额在2019年前10个月创下2003年以来的新低。在此背景下,2019年日本对外货物贸易出口额同比下降4.4%,进口贸易因国内需求不足亦现负增长。净出口对日本经济的贡献度在当年第二季度、第三季度分别为-0.3%和-0.2%,全年为-0.2%。
综上可见,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前,日本经济已受到国内外诸多因素的影响。一方面,存在促进经济增长的积极因素,如原定于夏季举办的2020年东京奥运会拉动国内基建项目投资、新天皇即位短期内促进了消费和投资、居民在10月份提高消费税前集中超前消费等,这些因素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日本经济增长,但不具有可持续性。另一方面,提高消费税是一把“双刃剑”,在增加政府税收、缓解财政收支不平衡的同时,也变相减少了家庭可支配收入,导致民间消费转弱,企业投资减少,给经济带来负面影响,加之国内强台风、异常天气等给日本造成一定的经济损失,而中美贸易摩擦持续、国际市场需求疲弱,则对日本经济形成外部压力,成为拖累经济增长的一个主要因素。
二、疫情对日本经济的冲击
如前所述,2019年第四季度,日本经济因提高消费税、自然灾害等原因而出现负增长。2020年初,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并在全球蔓延,给日本经济再添变数。
图1 疫情暴发前后日本经济增长状况
资料来源:2019年数据参见:日本内閣府「2020年1~3月期四半期別gdp速報」(2次速報値)、2020年8月3日。https://www.esri.cao.go.jp/jp/sna/data/data_list/sokuhou/files/2020/qe201_2r/pdf/gaiyou2012r.pdf.2020年后数据参见:日本内閣府「2021年1~3月期四半期別gdp速報」(2次速報値)、2021年6月8日。https://www.esri.cao.go.jp/jp/sna/data/data_list/sokuhou/gaiyou/pdf/main_1.pdf.
(一)日本经济跌宕起伏
从图1中可见,2020年第一季度,日本实际gdp出现0.5%的负增长,经济陷入技术性衰退。据2020年3月日本国内对近5000家企业的一项调查显示,同年2月,销售额同比减少的企业占被调查企业的68%,其中住宿、交通运输、餐饮业的降幅较大,中小企业受疫情冲击更加明显,主要体现在订单、销售、客流下降等方面。第二季度,日本实际gdp环比下降8.1%,成为二战后最大跌幅,至此日本经济连续三个季度出现负增长。
随着2020年5月25日日本解除第一次紧急状态后逐渐复工复产、政府经济刺激措施显效以及此前被抑制的消费需求得到释放,第三季度日本经济大幅反弹,实际gdp增长5.3%,第四季度继续保持正增长,全年经济增长率为-4.7%。经济负增长意味着,安倍政府之前设定的“2020年名义gdp突破600万亿日元”的目标无法如期实现。但是,在世界经济整体衰退的背景下,相对而言,日本经济的降幅小于英国、意大利、法国、德国、西班牙、加拿大等发达国家。进入2021年,日本国内疫情反复,政府实施新一轮紧急状态,消费受到抑制,第一季度日本经济出现1.0%的负增长。
(二)通货紧缩加剧
在经济低迷的情况下,日本失业率上升,通缩加剧。企业业绩普遍受到疫情影响,日本航空、丰田、索尼等大企业纷纷下调当年营收预期,jr北海道公司甚至关闭十几个车站,创下该公司民营化以来的记录。日本企业经营恶化,国内失业率从年初的2.4%上升到10月份的3.1%,而就业状况仍好于美欧等发达国家,这主要是由于日本严峻的人口老龄化形势下劳动市场长期存在供需缺口,并且疫情期间多数企业采取解聘非正式员工或让员工“休业”的方式以规避裁员。
失业率上升,会导致家庭可支配收入减少,民间消费不振。在2020年5月解除第一次紧急状态后,日本物价水平一度止跌,但是,在国内旅游打折活动、疫情反弹等因素的影响下,8月以后日本核心消费者物价指数持续走低,12月为-1.0%,通缩加剧,2020年核心消费者物价指数为-0.2%。
(三)内需与外需双双下跌
疫情之下,日本总体生产和消费受到影响,2020年内需下降3.9%。第一季度,在民间消费、住宅投资的拖累下,日本内需环比下降0.2%,而企业设备投资增长1.3%,成为避免经济大幅波动的重要因素。第二季度,日本疫情扩散,民间消费下降8.3%,企业设备投资下降6.1%,成为当季经济大幅下滑的主要内因。第三季度,在民间住宅、企业设备投资分别下降5.7%和2.1%的情况下,民间消费和政府消费支出分别增长5.1%和2.9%,拉动了日本经济显著回升。第四季度,随着疫情反弹,日本民间消费增幅放缓至2.2%,但企业设备投资回升至4.3%。
外需对全年日本经济增长的贡献度为-0.8%。其中,第一季度和第二季度,外需对经济增长的贡献度分别为-0.3%和-2.8%,第三季度由负转正,回升至2.6%,成为拉动当季经济大幅回升的一个重要因素。第四季度,疫情在多地反弹,一些地区出现自然灾害,外部市场环境再次趋紧,外需对日本经济增长的贡献度放缓至1.0%。
(四)对华贸易韧性凸显
在疫情引发国际贸易环境恶化的情况下,2020年日本对外货物出口额减少了9.3%,进口额减少了12.2%。旅游等服务贸易亦遭重创。在对外贸易整体下滑的情况下,日本对华贸易表现突出,明显好于其他贸易对象。
2020年日本对华货物出口增长4.9%,进口虽下降3.4%,但明显低于总体降幅,在日本出口和进口贸易中所占比重分别为22.1%和25.8%。中国依然是日本最大的贸易伙伴,而且在日本对外贸易中的占比有所提升(参见表1),表明经济困境下中国成为支撑日本对外贸易及其经济发展的重要力量,也将是助推日本经济疫后复苏不可忽视的大市场。据世界贸易组织于2021年3月的评估,2020年世界贸易下降5.3%,好于此前预期。在全球贸易萎缩的情况下,中日贸易表现出强劲的韧性。
中国是日本最大的贸易伙伴和主要投资对象,也是疫情下主要经济体中唯一保持经济正增长的国家,加之中国市场庞大、消费结构不断升级、产业门类齐全、基础设施完备以及扩大改革开放政策进一步落地、营商环境日益改善,这些因素将为中日经贸合作提供更多的机遇和空间。伴随2020年11月rcep的签署,中日两国在区域框架下首次达成关税减让安排,对促进未来两国合作、各自经济增长及带动地区经贸发展具有重大意义。
三、日本经济复苏前景
随着美国、中国等主要经济体经济复苏、一些国家和地区经济刺激政策显效、疫苗接种渐进推广以及数字经济快速发展,世界经济将逐步回暖,疫情下受到抑制的消费将得到释放。
(一)2021年日本经济温和反弹
据imf预测,2021年世界经济增长率将从上一年的-3.2%回升至6.0%,其中中国经济增长8.1%,美国、欧元区经济分别增长7.0%和4.6%,日本经济增长2.8%。据日本内阁府在2021年初的预测,鉴于新的经济刺激政策效果,2021年度日本实际gdp增长4.0%,但随着国内疫情反复、防疫措施收紧,日本经济增长预期有所下调。日本央行预计,2021年度日本经济增长预期为3.8%,与内阁府相差不大,核心消费者物价指数为0.6%。2022—2023年度,央行预计日本经济将增长2.7%和1.3%,与内阁府的预期存在出入(参见表2),也反映出在不确定因素日益增多的新形势下,经济增长的可预测性降低。
综合各主要机构的预测结果,随着世界经济触底反弹,日本经济亦将复苏。但是,在复杂多变的形势下,日本经济前景及物价变动仍存在不确定性。2021年以来,日本接连实施紧急状态并延长期限,重点针对餐饮业等,对民间消费、出口会产生一定负面影响,国内通缩状况不乐观。同时,全球重要的制造业基地东南亚国家、印度等疫情升温,给全球产业链供应链以及世界经济复苏带来压力,可能会延缓日本经济复苏的进程。另外,疫情使2020东京奥运会延期一年,政府出于减少经济损失、维护执政地位、提振国威等因素考量,坚持2021年如期举办。“紧急状态”下的东京奥运会,在很大程度上会抵消奥运经济效应,并可能进一步加剧国内疫情,日本原本意欲借助东京奥运会提振本国经济的期待未能如愿。
(二)日本经济政策大方向一时不会转变
2012年底安倍二度执政后,日本采取了量化宽松货币政策和积极财政政策。新冠肺炎疫情突发后,日本政府实施了一系列应对措施,如降低金融机构贷款门槛、取消年购债规模限制、扩大公司债额度等,以保持充裕的流动性,为企业营造宽松的融资环境。2020年9月菅义伟继任首相后,基本延续了安倍时期的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方向。同年12月,日本央行宣布将2021年3月底到期的企业融资优惠政策延长至9月底,并表示如有需要会考虑进一步延期。疫情之下,日本政府还出台和实施了大规模经济刺激方案,其金额占gdp之比高达42%,这一比重超过德国、意大利、英国、法国、加拿大、美国。
继安倍政府推出约117万亿日元规模的经济刺激计划后,2020年12月菅义伟政府决定实施73.6万亿日元规模的经济刺激方案,增加本财年第三次补充预算,这些资金主要用于防止新冠疫情扩大、促进经济结构转型、防灾减灾等方面,如通过设立基金方式引导企业向绿色经济转型、推动经济向数字化转型等。菅政府还通过了2021年度预算案,规模高达106.61万亿日元,其中社会保障相关费用约35.8万亿日元,防卫费超过5万亿日元,新增5万亿多日元的疫情应对预备费。该年度预算案与2020年度第三次补充预算案一并提交2021年通常国会审议。在国内疫情未得到有效控制、通缩状况不见明显改善、经济复苏势头不稳定的情况下,日本宽松货币政策、积极财政政策的方向尚难改变。
在人口少子老龄化形势加剧、区域经济一体化前行的趋势下,日本仍将继续推动和深化国内结构改革,促进劳动市场开放、农产品贸易以及“经济伙伴关系协定”战略,进一步扩展对外经贸关系,提升自身在全球产业链及经贸体系中的主动性。
(三)日本经济复苏面临的一些课题
日本要促进经济顺利复苏,当前需要做好两方面的事情。一是有效控制国内疫情,避免对国内经济及物价造成进一步下行的风险;二是促使经济活动尽快恢复正常化,维持就业和社会稳定,妥善处理2021年东京奥运会相关事宜。
从中长期来看,日本经济面临如下课题。首先,老龄化形势日益严峻。如图2所示,2020年,日本65岁以上的老龄人口在其总人口中占28.9%,同比持续上升,到2025年这一比重将达到30%,2040年将超过35%。在劳动生产率增速尚难抵销老龄化负作用的情况下,人口老龄化加剧,一方面导致医疗、社保费用膨胀,政府财政负担加重;一方面使居民收入减少,整体创新能力下降。
其次,疫情导致财政状况进一步恶化。多年来,日本养老育儿、灾害应对、防务费等财政支出有增无减,新冠肺炎疫情的突发使日本经济陷入衰退,2020年度财政税收减少,创下2009年度以来的最大降幅。为刺激经济,日本政府不得不增发国债,2021年度预算案新增国债发行额达到43.6万亿日元,国债依存度从上一年度的31.7%升至40.9%,为2015年以来首次超过40%。财政收支不平衡、债务增加,使日本深陷经济增长与财政重建的两难境地,也预示着已被拖延至2025年度的财政重建目标可能会再次延迟。
值得注意的是,日本财政状况严峻并未引发债务危机,其主要原因在于其国债持有结构长期以来是以国内投资者为主,但这种状况正在发生变化。2016年以来,日本国债的海外持有比率开始超过10%,2020年末为13.3%。如果持续发展下去,日本政府债务风险将会增大。重建财政、促进财政与经济协调健康发展,是日本政府必须面对的重大课题。
第三,宏观调控余地继续缩小。安倍二度就任首相后,开始实施“安倍经济学”,其中的一项重要内容是量化宽松货币政策。随着中美贸易摩擦持续、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世界经济步入萧条,日本经济面对的风险上升。在加大积极财政政策力度的同时,日本央行多次暗示,形势一旦恶化则不排除进一步实施宽松货币政策的可能,而政府可利用的政策工具和空间日渐收窄。
第四,中美博弈呈长期化态势。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下,国际政治经济秩序震荡调整。疫情中美国政府对华施压继续升级,中美博弈呈显性化和长期化。2021年初拜登上台后,在一些方面努力修复特朗普时期毁坏的“常态”,但在对华关系上的强硬态度并没有改变。拜登政府认为,中国是“美国最主要的战略竞争对手”,美国与中国的竞争是21世纪“最大的地缘政治考验”。中美博弈长期化以及美国对华政策倾向,将给世界经济带来不确定性,也会波及与中美两国均保持密切经贸往来的日本。
综上分析可见,日本欲要促进经济持续稳定增长,不仅需要有效应对国内各种灾害以及少子老龄化形势,进一步推动改革,完善营商环境,提高居民收入,促进消费和投资,也需要灵活、妥善地应对错综复杂的外部形势,适时适度调整宏观经济政策,规避和降低风险。
基于当前日本经济状况、国内外环境变化以及影响日本经济增长的各种要素分析,中长期日本经济将呈低增长、低通胀、低失业的发展趋势。据日本内阁府在疫情背景下的最新预测结果,2021—2030年度,日本实际gdp年均增长率约为2.3%,消费者物价指数年均约上涨1.6%;疫情下失业率有所上行,但随着疫后经济复苏,失业率将徘徊在2.5%上下的较低水平(参见表2)。由此可以研判,未来中日两国间的经济总量差距会进一步扩大,中日关系在政治、军事、安全及经贸等领域的调适将会持续。